一模一样的话，只字不差。
沈云昭这才确定，自己是回到了十五年前，寄居永昌侯府的时候。
这时候，她姑母还是永昌侯夫人，顾清桓还只是二房嫡子，根本沾不到爵位的边儿。
他的原配纪氏缠绵病榻一年多，之后就死了。
临死前几日，纪氏把她叫到跟前来，说了这番话，之后又找了老夫人，说是要让她给顾清桓做继室。
沈云昭定定地看着纪氏，轻易地捕捉到，她眼底一闪而过的蔑视。
心底不由泛起一丝冷笑，前世她怎么会这么蠢，竟然看不透纪氏伪善面孔下的险恶用心。
纪氏是自知自己的身子骨拖不了多久，不想顾清桓续娶个高门嫡女，到时候为难她所生的儿女，所以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。
毕竟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，寄居侯府的表姑娘而已，再加上顾清桓不喜欢她，即便她真的生下孩子，也越不过原配的儿女。
可前世，一年妻孝刚过，继室就进了门。
而她当时已对顾清桓情根深种，根本离不开，稀里糊涂的，就成了他的妾。
“表嫂不会是病糊涂了吧？我何时对表哥情深意重了？！女子闺誉何其重要，您说这话，是要逼我去死吗？”沈云昭一脸忿忿。
“我人微言轻，死不足惜，可我如今住在侯府，我若是坏了名声，这府里其他小姐只怕也会受连累。表嫂，还请慎言。”
纪氏梗了一下，没料到沈云昭竟会这么夹枪带棒地说话，当下连连否认，“不是不是，我没有这个意思。”
沈云昭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，“那就好，我还当我哪里没做好，让表嫂觉得，我的婚事能这么无媒无聘地随意操持。
婚姻大事自来父母做主，我虽年幼失怙，可亲族俱在，也懂礼仪廉耻。表嫂今日这话若是传了出去，外人只怕要以为是侯府不懂规矩了！”
纪氏表情微变，前几日她探口风时，沈云昭还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。
怎么今日，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。
这中间，出了什么岔子？
“是我想岔了，表妹便当我今日的话没说过。明日母亲要去大觉寺上香，我先时抄过几卷经书，劳烦表妹替我带过去，奉给菩萨吧。”纪氏道。
沈云昭眸色微闪，去大觉寺？
前世可没有这一出。
但她还是应下了。
没一会儿，外头小丫鬟说顾清桓过来了。
沈云昭立刻站起身告辞，临走前，转身看向纪氏，“老夫人将表哥看得眼珠子似的，必不会答应让他续娶个家世差的。”
既然纪氏作践她，那她就狠戳纪氏的肺管子。
等她出去，纪氏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。
“贱人！她竟然敢嘲讽我！她一个孤女，能进二房的门就已是抬举她了，还给我拿乔，她算什么东西！”
王嬷嬷是纪氏的乳母，见她气得急了，连连安抚道：“夫人莫气，为了那个小蹄子，不值当。咱们要不再想想，这确实不是一步好棋。”
纪氏猛咳了几声，待喘过气后，愤愤道：“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清楚？可我如今还有别的法子吗？祖母怕是已经私下在替夫君物色人选了。我若不先出手，怕是我前脚刚闭眼，后脚新人就进门了。到时候，我的钰儿怎么办？”
“本来觉得沈云昭身份低，又好拿捏，没想到是我看走眼了。”
王嬷嬷顿时闭上了嘴。
纪氏眼里闪过冷光，“好好跟她说，不上道，那就别怪我不给她脸。”

沈云昭抱得很紧，带着失而复得。
安哥儿一脸懵懂，但很依恋地拿脸贴着沈云昭：“姐姐，不哭。”
沈云昭这才发现自己竟是哭了，刚松开安哥儿，就听见姑母道：“多大的人了，怎么还红眼睛？安哥儿都不哭了。”
安哥儿调皮地做了个鬼脸，“姐姐，羞羞脸，哭鼻子。”
沈云昭一下子被逗笑，在他肉乎乎的屁股上拍了一下。
安哥儿“呀”的一声，捂住了屁股，瞬间将所有人都逗笑了。
顾清鸢递帕子给沈云昭，见沈云昭接了过去，抿着唇害羞地笑。
沈云昭望着她，心中不由叹息。
少女生了对儿猫眼，面容白皙娇嫩，看人时带着腼腆，是个美人胚子。
只可惜，自出生便患了哑疾。
沈如璟叹了口气，把沈云昭搂过去：“姑母知道你受委屈了，我虽不管家，但此事一定会给你个说法。”
永昌侯府虽未分家，但掌中馈的不是沈如璟，而是佟氏。
顾老夫人的理由是，沈如璟体弱，又有气喘的毛病，就不用操劳管家之事了。
说出去，真是笑掉大牙。
整个京城也没这种作派的人家了。
可沈如璟怎么说也是南岭沈家出来的女儿，又是永昌侯夫人，这府里大小的事，自然也瞒不过她。
“姑母不必为了我与他们去掰扯，没的恶心到自己。云昭这儿倒是有另一桩事，想请姑母答应。”
沈云昭笑了笑，“今日我去了姚次辅府上，请姚大人帮忙引荐太医院的葛太医。”
沈如璟听完，便怔住了，她如何会不懂沈云昭话中的含义。
“我就是小病，何必为了我这点事，去欠个人情？”
弟弟已然不在了，他往昔留下的人脉关系，都是云昭的。可这人走茶凉，再好的交情也是用一次少一次。
沈云昭语气温婉，却透着固执：“既然是小病，为何能拖这么久？葛太医医术高超，能诊常人不能诊的病症，姑母就让他瞧瞧吧。”
话音落，顾清鸢也伸手，晃了晃母亲，眼巴巴地看着。
沈如璟自然也知道葛太医。
如今慈宁宫那位怀着当今陛下时，曾被人下了毒，那毒毫无症状，只会让母体跟肚子里的孩子不断增大。
到了生产之日，就会母子俱亡。
是葛太医瞧出了端倪，又用一手针灸之术，保了母子平安。
“好吧，那就瞧一瞧吧。”
第二日，沈云昭就将葛太医请进了府。
葛太医替沈如璟把了脉，半晌后，脸色微沉，“按理说，侯夫人并未有肺中之疾，不该会有气喘之症。极有可能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，才导致这症候。”
沈如璟神色微凛，“葛太医的意思是......”
葛太医道：“劳烦侯夫人让老夫检查一下平日饮食。”
沈如璟一个眼神，贴身丫鬟明玉立刻亲自去将主子沾过的东西全都拿了来。
葛太医一一过问，包括沈如璟平时爱点的熏香，以及屋内的各样陈设。
但都没发现问题。
“如此看来，怕是老夫多想了。”葛太医道。
沈云昭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，试探着问道：“那......若是平时瞧不出来，只有在用时才会起效呢。”
葛太医微怔，当即取过沈如璟平素喝茶时会用到的那套定窑白釉茶盏。
“沏一盏侯夫人平时惯喝的茶来，用一样的水温。”
明玉很快就沏了过来。
葛太医掀盖端详片刻，后又用一种药粉洒在蒸汽熏热的茶盖内侧，片刻后，内侧呈一种淡黄色。

永昌侯对着顾老夫人行了一礼。
“老夫人，兰姨娘伙同这个刁奴，给夫人茶中下药，却还拒不承认，我正在审。”
顾老夫人眉头一跳，朝着兰姨娘看去。
如此隐秘的事，怎么就会被翻出来。
兰姨娘眼底藏着惊恐，委委屈屈地喊：“老夫人，奴婢冤枉啊，奴婢根本没有给夫人下毒。也不知是奴婢哪儿碍了夫人的眼，要这般屈打成招。”
顾老夫人沉着脸，盯着沈如璟。
“你作为主母，就是这么胡乱栽赃的吗？你明知兰姨娘是我赏下来的人，还要这么做，是不是连我也容不下！”
沈如璟神情淡淡的，“老夫人息怒，林妈妈已经招供了，是兰姨娘收买的她。”
谁料顾老夫人却道：“这老货是你的陪房，谁知不是听你的指使。”
沈如璟笑了笑，看兰姨娘的眼神好似什么脏东西。
“老夫人说笑了，一个暖床的玩意儿，还不配让我故意陷害她。”
顾老夫人的脸瞬间变得格外难看，沈如璟这话，不仅贬了兰姨娘，同样也打了她的脸。
就在这时，一个小丫鬟从院外进来，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。
“回侯爷，夫人，奴婢在兰姨娘屋外的兰花盆里，发现了这个。”
说完，将油纸包拆开，里面赫然是北杏仁粉。
兰姨娘见状，瞬间瘫倒在地。
沈云昭看了眼那小丫鬟，又扭头去看身边的顾清鸢。
却见她抿着唇冲她笑了一下，摊开她的手掌，写下四个字。
心爱之物。
兰姨娘刚被叫过来，她的院子就被翻了个底朝天，却是一无所获。
但顾清鸢却记得兰姨娘喜爱兰花，院子里养了不少，便另辟蹊径，谁料真的有收获。
这个不声不响的小表妹，心中竟是另有丘壑。
永昌侯怒极反笑：“来人，把这个贱婢给我拖下去！”
兰姨娘瞬间怕了，又哭又叫。
“住手！我看今日谁敢要她的命！”顾老夫人恨恨道。
永昌侯冷冷地看着顾老夫人：“老夫人这是何意？”
顾老夫人冷笑了一声，故意拿捏姿态：“到底是伺候我一场的，侯爷若还敬我这个继母，就饶了她。若是非要她的命，便是对我忤逆不孝！”
沈云昭眼里闪着讥诮，这老夫人还真是一惯的下作。
永昌侯却是懒得理会：“拖下去！”
“你敢！”老夫人叫嚣着：“我这就进宫去告你忤逆！我看你这永昌侯还能不能做得下去！”
顾老夫人自然不会真的去，此事她本就站不住脚。
也不过是拿孝道说事，逼自己这个继子就范罢了。
谁料，沈如璟却是扬声道：“来人，备轿，送老夫人进宫！”
顾老夫人恨恨地瞪着沈如璟：“你还真是个好儿媳！”
沈如璟道：“妾身一直都是您的好儿媳，如今下毒的人抓了出来，日后身子大好，会经常过去伺候您。”
顾老夫人脸黑如锅底。
她巴不得沈如璟早点死！
院外，兰姨娘很快没了声息。
顾老夫人回了荣寿堂，狠狠砸了一套茶具。

顾旭丘被叫到书房，狗血淋头似的挨了顿骂，又被警告若是再管不住儿子，就要收了他手上的田产铺子。
本来他还觉得不服，又听自己要损失惨重这才连忙屁滚尿流的去找了自己媳妇。
“不过是个下人闹事，朝堂上弹劾的又是大伯，关咱们什么事，你着什么急。”
佟氏看自家相公急的冒火，嗤笑一声拿着簪子插摆在那青底描金盘子里的葡萄吃。
现下并不是葡萄的季节，佟氏花了大价钱才弄来了这么一点，谁知还没吃两口呢，顾旭丘就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吓了她一跳。
“他顾旭临就算是进了天牢又跟我有什么关系，但是他说，如果清恒再不管，那就别想入仕途。”
顾旭丘冷哼一声，抄着手滚到了佟氏对面的罗汉床上。
“事关儿子，那就跟咱们有关系了。我不管，你把这事儿给处理了，否则我就把你拉到京兆府衙门去跟那姓李的对峙。”
看着顾旭丘滚刀肉似的模样，佟氏恨得牙根痒痒，又无可奈何。
李管事没了府里的差事每天有大把的时间，于是，每天一大早他便到永昌侯府的正门，叉着腰破口大骂的事儿她是一清二楚。
毕竟是读过书的人，那骂人的词儿跟花儿似的往外崩，臊的顾家几个主子都脸上无光。
她也让人去撵了几次，但李管事就跟那鲶鱼似的，滑不溜手，见着大门一开就跑。
小厮也不知是有意放水还是怎的，竟然连着几日都没抓到他这个人。
思前想后，佟氏一甩那支纯金的凤头簪，起身往顾老夫人的院子去，看看能不能把事儿给处置的漂亮些，省的连累自己儿子的名声。
“我能有什么法子，说到底还不是你儿媳妇自己房里的事。”
顾老夫人也让这腌臜事儿气的脸色铁青，手里的茶碗往那黄花梨木的茶几上重重一磕，那茶碗顿时碎成几片。
佟氏吓得脖子一缩，坐在那里再也不敢言语，一直到赵嬷嬷过来把桌子收拾好了方才呐呐开口。
“还不是要怪纪氏管理无方，这么点事儿都压不下去。”
看着顾老夫人脸色缓和，佟氏重新开口，“那姓李的老杂碎也是，嫁闺女本是喜事，有什么好闹的，平白添晦气。”
顾老夫人好看了没一会儿的脸色又拉了下来，有些暗紫的嘴唇紧紧抿着并不搭佟氏的话。
她也觉得李掌柜这么闹不该，但李掌柜毕竟是府里老人，知道的太多，若不好好安抚，只怕要把永昌侯府的天都给捅个窟窿出来。
“赵嬷嬷，去，传我的话。王嬷嬷自家的事儿惹得侯府脸上无光，杖责十五，罚俸半年！”
“顺便跟她说一句，若是她还不服，下次这板子，就打到他儿子身上！”
赵嬷嬷应了一声去了，佟氏在旁边忍不住开口。
“娘，这事儿就这么算了？”
“不然呢？”顾老夫人撇了一眼这没本事的媳妇，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，冲着佟氏就骂了起来。
沈云昭路过荣寿堂的时候听到里面热闹非凡，撇了撇嘴冷笑一声继续朝着碧寒院去了。
永昌侯府她是住不下去了，但是走之前得先跟姑母说一声。

“好，嬷嬷现在就去做。”范嬷嬷说着，便去了大厨房。
沈云昭换了身家常袄子，拿了本游记打发时间，思绪却不由飘到了林月柔身上。
孀居的表姨母与外甥勾搭成奸，这传出去，永昌侯府这辈子都别想在京城抬起头了。
顾老夫人一向精明，这二人在她眼皮子底下苟且，她是真的半点都没察觉吗？
还是说前世虽察觉了，一为着侯府的名声，二又宠着自己孙子，不仅没处置林月柔，反而还替他们遮掩？
沈云昭越想越觉得腻味，真真是一家子都烂透了。
而此时，被沈云昭惦记着的林月柔，却是如坐针毡。
荣寿堂内，丫鬟们跪了一地。
顾老夫人坐在上首，脸色阴沉，顾清桓也同样沉着脸。
先前回来时，佟氏已私下问过顾清桓，顾清桓只说没看清脸，这让佟氏越发火大。
“说！到底是你们中的哪一个！侯府养着你们，是让你们勾引主子的？”
“佟氏！”
佟氏出言粗俗，就连顾老夫人都听不下去了。当初老二不用继承爵位，给他相看的时候，就找了个家里实惠的佟氏，谁想到，竟是个没脑子的。
林月柔坐在一旁低垂着头，连带着脸都白了几分，佟氏的每一句话，都狠狠地打在她脸上。
顾清桓只觉得头疼，“母亲，不过是一件小事，何必如此劳师动众。”
佟氏却是难得清醒：“怎么会是小事，你在家，怎么胡闹都行。但在府外，若是让人撞破了，你的名声就坏了。到时候，你还怎么做世子？”
她话音刚落，顾老夫人就重重地咳了一声，警告一般地看了佟氏一眼。
侄子惦记着大伯的爵位，这种话是能挂在嘴边的吗？
佟氏不知道自己哪儿说错了，但还是下意识闭上了嘴。
“你母亲说得也没错，你是咱们永昌侯府唯一的嫡子，名声绝不能有暇。”顾老夫人说着，语气变得阴狠，“谁敢坏了你的事，我绝不轻饶！”
林月柔听到这话，吓得悄悄抖了一下，却被顾清桓看在眼里。
母亲这般折腾，几乎是将他架在了火上烤。
当时是他强迫的月柔，眼下若是再把她扯进来，受祖母跟母亲的拷问，他如何能忍心。
“祖母，先让表姨母回去吧，此事本也与她无关。”顾清桓说道。
顾老夫人不疑有他，点了点头，“月柔，你先下去吧。”
林月柔当即松了口气，站起身，也不敢看顾清桓，只对着顾老夫人福了福身，便要退出去。
“等等！”
佟氏忽然叫住林月柔，满脸狐疑地上下打量：“那会儿，你在哪儿？”
林月柔心里一慌，整个人愣住了。
她本就长得清婉可人，这会儿被佟氏逮着问，一双杏眼里都透着无助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，还竟有几分惹人。
佟氏见她这么小架子气，一边看不上，一边又觉得她可疑。
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，顾清桓就喜欢这种小家碧玉。
“住口！月柔可是清桓的姨母，你可知你在说什么！”顾老夫人怒道，眼神却是透着怀疑，落到了林月柔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