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二)
我的母亲最讨厌熟悉的人或陌生的人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说话,我又喜欢滔滔不绝地回敬别人的话。一看到这样的场合,母亲便会走近我,放下脸皮,骂我:“你不说话,别人不会卖你。”
比我大两岁的姐姐,她不爱说话,别人滔滔不绝地说话,她可以静静地听上一天,两天。于是,母亲甚感不解地说:“我怎么生了这么两个女儿。”
正是我母亲所讨厌的滔滔不绝地说话,让我认识了他,仲开伟。
那年夏天,我们全班28位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去瑶里白石塔林场实习。那里有茂密的原始森林,还有新栽下去的杉树林。多么好的天然大课堂,我们在那里度过了非常愉快的十五天。
每天清晨,我这个做班长的带领同学们做早操。他们有的站立在林场场部门口的平地上,有的站立在杉树林里,还有一批顽皮的男生一个靠一个地站立在陡斜的下坡小路上,他们形成了一个比一个矮的连环,直通到山里人吃用水的塘边,简直像猴子捞月亮。
老师把我们28人分成了七个小组,每小组四人。每个小组的任务也不相同,有目测树木高度的,有区别树种类型的,有测量林地的。
我被分在了测量林地的小组,带上三个早操最喜欢挨近塘边的男同学。我们选择了一块刚刚刈了山的林地,一踏上去。便闻到了原始森林被砍倒、被烧毁的焦味,闻到了上千年才露面于世,被山民们翻挖开来的泥土芳香。
那三个“猴子”并不急于测量林地,而是在没有被烧毁掉的惨倒在地的大树身上或走或跳,兴奋不已。连绵不断地山峰,每一座山峰下都有那么一大片林地,惨倒的大树何止上百,上千。
我怒吼着:“猴子们,你们跳蹦到明年也跳蹦不完的。李猴子请你站到东边太阳升起的角落,赵猴子请你站到南边太阳正射着的角落。”
我一边说,一边用右手指方向。剩下的余猴子站在我身边架立起罗盘仪。工作就这么开始,我绘图。
森林里,顽皮的猴子都顶聪明,这三位同学也一样。他们只要早一点测量完这片象女人裙子形状的陡斜林地,就可以在大树上玩耍,还可以翻拆罗盘仪,拆开了,再把它装好。
眼前一切事物的发展,按照聪明“猴子们”的想法在进行着,但后果呢,拆开了罗盘仪一直没有装好。反正有的是时间,林地测量完了,图也绘好了。
我捧着打开的绘图夹坐在一棵年龄约有百岁的香榧树的尸体上,骂那三人猴精自作聪明。
我的身后有一条一米八宽的防火道,防火道的上面是残留下来的原始森林。就是从那里传来了两位大男人的哈哈大笑声,一个说:“有意思吗?”另一个说:“挺有意思。”
我回头一望,那不是每天早上坐在林场场部里吃着早餐,看我们做早操看得发笑的两个人吗。
他俩向我们走来,并弯下腰很感兴趣的看三个顽皮的同学在安装罗盘仪。其中一位走近我,也坐在香榧树身上,他非常温和的问我:“可不可以看看你绘的图?”
我点点头,把绘图夹递了过去。
“这是你绘的图,绘得真好,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刘羽。”
“名字真好听。”
“那你们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仲开伟,他叫曾智勇。”
“你们的名字顶好听的。你们不像乡干部,是地质队的吗?”
“不是地质队的,是林业局的。我们像地质队的吗?”
“像,很像。因为你们身上仍有学生派的干部味道。”
“谢谢,刘羽,我很喜欢你这样看我们。”
“你们俩为什么天天都要看我们做早操,还喜欢坐在那里笑我们,我们很好笑吗?”
“当然好笑,一群可爱的猴子,森林里的猴子。”
“仲开伟,你们当学生的时候,也到过高山林区实习吗?”
“我们实习的地方,那可高呢。”
“有这里高吗?这里可是全市最高的山,白石塔林区一千七百米。”
“哈哈,一千七百米也算高,神农架三千至四千米,我们实习地点常在那,那才是大林区呢。”
“神农架?”
“对,神农架,很像女人的那种山。”
“像女人的山?什么样的女人?”
“就像你一样。”
“像我?你把我比作神农架,那么野蛮的大山!我生气了,我不理你。”
我从香榧树上站起身来,向三位同学那里走去,仲开伟紧追我身后向我解释说:“刘羽,刘羽,听我把话说全面。神农架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大山,它的许多山头像蒙古的草原,那么辽阔,一片绿色,可以牧羊。神农架山上的每一棵大树,嫩绿的叶子像灌满了油那样翠亮,四季常青。神农架真像一位慈祥、丰满的母亲躺睡在神州大地上。”
“哇!那么美丽的神农架呀,我真想去那里,猴子们,你们也想去吗?”
“想!太想了。叫老师带我们去!”三个猴子神精质地欢蹦起来,罗盘仪的零件散了一地。
仲开伟,曾智勇,我们一起在芳香的泥土里找出每一件小零件。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,这个零件应该按在这,那个零件应该装在那,还真的让罗盘仪恢复到原样。
仲开伟蹲在我的身边,握紧我沾有泥土的手问:“刘羽,你是瑶里的知青吗?”
“是呀。你怎么不问我是别的公社的知青呢?”我笑着问他。
“我很会猜的,刘羽。”
“那你猜我多少岁?”
“二十二,二十三岁。”
“你猜对了。”我微笑地回答他。
“刘羽,你是一位漂亮的学生,你很美,健康的美。”
“我才不美呢,我不苗条。你和曾智勇这么高大魁梧,多像挺直的白杨树啊,所有干林业工作的人都该像你们才是。”
曾智勇说:“要挑选白杨树那样的人来干林业工作,只有到西伯利亚寒冷的苏联边境去贴招人广告了。”
仲开伟笑着说:“林业局有你一个假苏联人就够了,为什么还要去西伯利亚拉帮结派把你的假亲戚们全拉进林业局。”
白杨树引起他俩这样的对白,笑死我们了。
正午的阳光随伴我们六人行走在森林的小路上,我和三位男同学放开噪音高唱:
“我们走在森林的小路上,步伐不齐却斗志昂扬,毛主席喜欢的林业学生,跳进林海才能成长。向前进,向前进,高山路陡不能阻挡;向前进,向前进,一切野兽全部吓跑。
我们走在森林的小路上,小鸟飞来,猴子呆望,我们是一群实习的学生,学好本领建设国家。向前进,向前进,原始森林是我们的课堂;向前进,向前进,向着顶峰的方向。”
嘹亮的歌声在森林里回荡,绵延不绝,余音袅袅。
第二天,第三天……乃至一年里,没有见到过他。